这九龙潭,藏在太室山北麓的深处,是个连入口也难寻的所在。它静静地卧在登封唐庄乡的臂弯里,呈东西走向,绵亘着,幽邃着。世人只道中岳七十二峰奇绝,却少有人晓得,在这偏远的、尚未被游人足迹与喧哗玷染的山谷里,另有一番浑然的、未加雕饰的天地。这美,是羞怯的,带着几分原始的静默,你若不来,它便自管自地青翠着,流淌着,仿佛天地间一个被遗忘的、却又自得其乐的梦。
初入峡谷时,眼界是宽的。南北数百米,天光得以从容地铺洒下来,照见两岸的“青林翠竹”,那绿是鲜嫩的,饱含着水汽的,直扑人眉宇。脚下的芳草也确是“鲜美”,带着山野间独有的、清冽的甜香。但愈往西走,峡谷便像羞涩的少女,渐渐收敛了形迹,窄了下去。两旁的峰峦却愈发地争高直指,挤挤挨挨地,将一片天空裁剪成流动的、蓝色的溪流。这时的光景,便真是“五色交辉”了。晨光与夕照,在不同的时刻,给这些默然矗立的巨岩敷上不同的颜色,金红、赭黄、青紫,光影流动,仿佛一曲无声的、华丽的交响。
这般山水,自然是有些来历的。当地人嘴里那个“生下九龙长得丑,掂住尾巴扔山后”的传说,初听来只觉得质朴得有趣,甚至有些滑稽。可当你真正立于那传说中的石洞之下,望着那紧闭的圣母庙门,与那羞于正视母亲的九龙殿时,心里便会漫上一股温柔的怜悯。那被亲人因容貌而遗弃的九龙,该是何等的哀伤与孝顺!于是,这冷冷的山石,便因了这古老的人情,忽然间温润了起来。那“倒拜沟”的名字,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,而成了一段孝心的、略带凄凉的见证。这般想着,那潺潺的水声,听来也像是低低的、亘古的叹息了。
而这九龙潭的魂灵,一半在水,另一半,怕是在石了。
那水是极清的,所谓“水皆漂碧,清流见底”,是一点也不错的。它从石缝里沁出来,在沙地上漫开来,汇成一股活泼的、涓涓的细流。你逆着它向西,水声便渐渐大了,急了,不再是呜咽,而是琤琮的、如击玉一般的清响了。山势陡峭处,它便积蓄起来,成了潭。这潭,大大小小,散落在山谷的怀抱里,像一串被遗忘的、碧绿的珠子。那潭水是如此的静,如此的沉,将天上的流云、两岸的翠色,都毫不吝惜地收纳进去,织成一幅流动的锦绣。阳光洒下,浮光跃金,如万千银鳞闪烁;待到风平浪静时,那影便沉到底里去,化成一块温润的、巨大的碧玉了。这水,是山的眸子,因了它,这刚硬的山谷,才有了那一点动人的明媚。
但最令我沉醉的,还是那满山满谷的石头。它们不是死寂的,而是有生命的,每一块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。你瞧,那不就是“猴子望太平”么?一只石猴,千百年来,就那样孤零零地蹲在崖上,望着云海那边的红尘,它的心里,在想些什么?那一对,莫不是“夫妻谈心”?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幽境里,它们互相依偎着,窃窃私语着,该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吧。那“苏武牧羊”的执著,“达摩面壁”的坚忍,都从这冰冷的石头里,蒸腾出温热的人情与神性来。
这真真是造化最神奇的游戏。那些大的石峰,如“仙桃”、“老人”,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山,它们的奇,在于那浑然天成的、生动的形态。而那些小的,如“猴子观海”顶上那玲珑的“猴石”,则更像是神佛案头清供的雅玩,须得你凑近了,细细地品,方能领会那“如雕如塑”的妙趣。更妙的是,这些石头竟还会“移步换景”!方才还是一只引吭高歌的“金鸡”,转一个弯,回首再看,竟成了几位联袂登山的“老翁”。这其中的奇趣,仿佛是这山谷与你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,又像是它有意显露的神通,告诉你这眼前的真实,原也带着几分虚幻的影子。
我静静地立于一块巨岩之旁,伸出手去,触摸那粗糙而温热的表面。那上面有风雨侵蚀的痕迹,有岁月漫漶的纹理。在这一刻,我忽然感到,我触摸的不仅是石头,而是凝固了的时间。那“仙人下棋”的棋局,可曾分出胜负?那“梦笔生花”的才思,可曾化作锦绣文章?它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,任凭着身旁的溪水淙淙地流去,任凭着天上的日月悠悠地轮转,将千年的光阴,都化作沉默。
要离去时,暮色已缓缓地合拢。山谷里愈发幽静,那水声与风声,也显得格外清晰。我回头望去,九龙潭已隐没在沉沉的黛色里,只有那九龙圣母庙的一角飞檐,还在最后的余光中,勾勒出一抹苍茫的剪影。它依旧是那个羞涩的、未嫁的处子,而我,不过是一个偶然闯入的、痴心的过客。我带不走它的一片云、一滴水,只把这满山的空翠,与那石头的低语,一同装入行囊,好在日后纷扰的尘世中,时时取出,静静地回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