鹌鹑的哨声——乔德宁
发布时间:2025-12-13 08:44:43  来源:人报融媒  作者:乔德宁  点击:3880次 原创

鹌鹑的哨——乔德宁

昨夜又梦见自己在天地间疾走,说走不如说是飞,身不由己,心无所止。直到遇见老周他们,那句“停下来吧,找找我们的自己”,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在梦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,醒了,心里还颤着。

晨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,在墙上切出一道淡金色的口子。我靠在床头,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:“人这一辈子,就像鹌鹑过冬——熬着,等着,春天总会来的。”

父亲说的鹌鹑,是那些在秋收后棉田里才会出现的精灵。

我记忆中的村庄,总是裹着一层薄薄的霜。那是鲁西南平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落,土坯房,泥巴路,几棵歪脖子槐树。但在我的童年里,整个世界也不过是村子那么大。村北头有条河,河上有座石桥,桥面被磨得发亮,能照出人影。桥南是村庄,桥北是望不到边的田野。

父亲被打成右派那年。从一名军官变成农民,他只带回来一箱书。后来母亲常说,父亲刚到村里时,腰杆还是直的,走路时背挺得像杆枪。可是日子久了,那杆枪渐渐弯了,像秋后被雪压弯的槐树枝。

文化大革命的风刮到村里时,后期我渐渐的记事了。村大队的矮个子村干部是个哑嗓门,每次开大会,他都要站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上,唾沫横飞地点名:“有些同志,思想还没改造好,右派的尾巴还翘着!”父亲总是坐在最后一排,低着头,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。

我们兄妹三个,像三株野草,在贫瘠的土地上拼命生长。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中午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,晚上是红薯干煮的汤。我们家由于每个月或几个月母亲向在黑龙江的老爷,舅舅要“救济”,虽然每次只有十元钱,但也能让我们一家几个月不“断顿”  。

那年秋天,生产队收花生,全村人都去“出花生”。花生地在桥北很远的地方,要走半个时辰。父亲天不亮就出门,扛着那把磨得发亮的抓钩。

下午,太阳偏西时,村头忽然骚动起来。村干部带着几个民兵,在桥南设了卡,要检查每个下工的人。

“生产队的花生丢得厉害!”村干部叉着腰,“今天非抓几个典型不可!”

人群排成长队,一个个接受检查。篮子被翻个底朝天,衣兜被掏空。妇女们的头发都要被摸一遍,男人们的裤腿被勒令解开——果然,有人把裤腿扎紧,裤裆里塞满了花生。

我躲在桥墩后面看着,心怦怦直跳。父亲排在队伍中间,肩上扛着抓钩,钩子上挂着一个草篮子。篮子里的草堆得高高的——那是给家里的羊割的草。

 轮到父亲了。

“把篮子放下来!”

父亲慢慢放下篮子,解开系绳。两个民兵上前,一把一把把草掏出来,扔在地上。草很干,扬起的灰尘在夕阳下飞舞。

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越来越空的篮子。

草掏完了,篮子底朝天,空空如也。

村干部的脸色变了变:“身上呢?衣服兜!”

父亲顺从地翻开所有口袋——两个上衣兜,两个裤子兜,都是空的,连粒花生壳都没有。

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。我听见有人说:“这个右派,倒是硬气。”

父亲重新把草装回篮子,扛上肩,慢慢走过桥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像一道深深的刻痕,印在石桥上。

有一次村里批斗父亲到很晚。回到家里,父亲吃了四个窝窝头,喝了两大碗稀饭。母亲含着泪问:“你不生气吗?”

父亲嚼着窝窝头,慢慢说:“国家主席都被冤枉死了,我这点算什么?”

父亲唯一个嗜好是玩鹌鹑。

秋冬时节,棉花收完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材杆子立在地里。父亲会在棉田中央偏南挖一个浅坑,后半夜,披着露水,蹲在坑里,拿一个自制的哨子,学着鹌鹑吹。

那哨声很特别,像是从土地深处发出的呜咽,又像是风穿过枯枝的叹息。父亲说,鹌鹑这种鸟,最恋群,听到同伴的叫声,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。

天蒙蒙亮时,棉田里就聚了一群鹌鹑。在地中间下了网——那网用极细的线编成,挂在花材杆上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然后他从地的一头往另一头撵,嘴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鹌鹑受惊飞起,撞进网里,扑腾着翅膀。

抓到鹌鹑只是开始。父亲会仔细辨认每一只的成色:羽毛的光泽,喙的长短,眼神的锐利。他说,好的斗鹌鹑,要有“精气神”。

养鹌鹑要“熬叉”。父亲从集市上买来一个多格子的鸟笼子,把母鹌鹑放进去,给水给食,就是不让睡觉。深夜,我们常常被竹竿敲打笼子的声音惊醒——那是父亲在“熬”他的鹌鹑。他半躺在破沙发上,手边放着一杯浓茶,过一会儿就用竹竿敲打笼子。鹌鹑困得睁不开眼,又被惊醒,便自然的叫了起来。等到第二年的秋天抓鹌鹑时,用在个长长的杆子深深的插在地上,把熬了一年的“老叉”鹌鹑高高挂在杆子上面,当夜色深深,秋凉习习,微风吹拂下鹌鹑会在后半夜自然的叫起来,四面八方远处的鹌鹑听到“老叉”的叫声,有的随和的叫起来了,整个田野此起彼伏,不断的听到鹌鹑美妙的歌唱声音,给深深的静夜带来了无限生机。

每当熬鹌鹑听到鹌鹑叫,父亲的脸上会露出满意的笑容。那笑容很淡,像冬日的阳光,薄薄的,没什么温度。有一次,我曾问父亲:“为什么要熬它们?”

父亲摸着我的头:“训练和培养鹌鹑在后半夜叫起来的习性。人这一辈子不也一样吗,谁不是在熬?熬过去了,就是好鹌鹑;熬不过去,就废了。”

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找父亲看鹌鹑。不管是谁,只要提着笼子来,父亲都会放下手里的活,仔细端详。

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邻村西的一个老汉。他养了一只鹌鹑,斗遍全村无敌手,得意得不行。那天他提着笼子来找父亲,笼子还没放下就说:“给瞧瞧,我这可是算不算鹌鹑将军!”

父亲不说话,看了半晌,摇摇头:“可惜了。”

“怎么可惜了?”老汉不服气。

“这只鹌鹑已经斗残了,你看它的左爪,受过伤,虽然长好了,但发力不匀。现在年轻看不出来,等再斗时,毛病就出来了,便没了以前的勇气和机灵了。”

老汉仔细一看,果然,那只鹌鹑的左爪有一道淡淡的疤痕。他泄了气,蹲在地上:“那咋办?”

“趁现在还能打斗,到集市上给它找个好人家吧。”父亲说,“别等到废了,就没人要了。”

老汉走后,母亲埋怨父亲:“你净说实话得罪人。”

父亲点起一支烟:“鹌鹑跟人一样,该是什么命,就是什么命。骗得了一时,骗不了一世。”

玩鹌鹑最为精彩的是“斗鹌鹑”。所谓斗鹌鹑就是把玩了几个月或一年或几年的鹌鹑,便具备了和别的鹌鹑斗架的本领,三村五邻玩鹌鹑的人便三天两头互相串联着找对方斗鹌鹑。斗鹌鹑通常在一个较大的房间正厅展开,厅的中央放一个大大的木条编的大框子,框子中央撒下一片小米,当双方把各自的鹌鹑放到框了里,两只鹌鹑就会最终为争吃撒下的米而爆发你死我活处死搏斗。正验了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”啊。

两只鹌鹑互相之间先是彼此咕咕的叫着向对方发出震慑的示威声,跑后互相自然的展开双超,张来锋利的嘴啄向对方,首先攻击的部位是对方的头部,勇猛的鹌鹑能把对方的头部羽毛一嘴一嘴的啄下来,啄得对方头波血流,便一溜窜的跑掉,败下阵的鹌鹑便永远的失去战斗能力,或者丢弃,或者“熬叉”用于来年抓鹌鹑的诱饵。胜利者便得到把玩者“英雄”般的待遇,更加精心的爱护着,准备寻找对手再战,直到被更加勇猛的鹌鹑战败。所以有人说“玩鹌鹑终究一场气”,但父亲的玩法就不一样了。胜利一次的鹌鹑会修养几个月再上战场,第二次胜利了便封顶基本不战,为的是自己把玩的鹌鹑保持长胜状态,谁来挑战都不预理睬,直到第二年再开战,开战的对象往往选择第二新抓来的鹌鹑,以保证“首战必胜”。这样勇猛的鹌鹑在手,把玩者也便意气风发,斗志昂扬。每当此时,父亲总是无奈的说,“人生何尝不是一场玩”,所以曾几何时古玩城老板到美国一所大学讲课问我讲什么,我说了一个字“玩”,也是想起了父亲的无奈。能够把一只小鸟玩出路数玩出门道,玩出精神所托,何尝不是人生之快事。现在回想起来才渐渐的明白,正是那一只只温顺而勇猛的鹌鹑,陪伴着父亲度过了那一个又一个的艰难岁月。

渐渐的村里人对父亲的态度悄悄变了。去井台打水,会有人帮父亲把水桶提上来;分粮食的时候,那个总是克扣我们家口粮的保管员,手也不那么紧。

1981年,父亲的“右派”帽子摘掉了。平反通知送到家里那天,父亲正在院子里喂鹌鹑。他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文件,看了很久,然后折起来,继续喂鹌鹑。

母亲哭了。父亲却笑了笑说:“该吃晚饭了。”

父亲恢复了工作,全家搬到了县城。离开村子的那天,很多人来送行。

车开动了,我回头望,村庄在晨雾中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。只有那座石桥,还依稀可辨。

父亲退休后,又养起了鹌鹑。他说,人老了,总得找点事做。

 一天晚上,父亲罕见地讲起了往事。讲他在部队的日子,讲他为什么被打成右派——只不过是在学习会上说了句“彭老总也是为革命立过功的”。

“人啊,就像鹌鹑。”父亲说,“冬天来了,得熬着。但春天总会来的,只要你信。”

窗外,秋风一阵紧似一阵。笼子里的鹌鹑叫了起来,那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,像是从岁月的深处传来的哨声。

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爱玩鹌鹑。在那个无处可逃的年代,在那个连说话都要小心的村庄,鹌鹑是他的哨子——在漫漫长夜里,吹出一点点声音,证明自己还活着,还在等待春天。

而我童年的村庄,那座石桥,那些花材地,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挺立的生命,都成了这哨声的回响,在记忆的深井里,荡起永不消散的涟漪。

父亲走得很安详。按照他的遗愿,我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了村北的棉田里老坟地里——那里是他抓鹌鹑的地方。

有一年十五,我回去上坟。棉田还是那片棉田,只是现在没人种棉花了,地里长满了荒草。我在田埂上坐了很久,直到夕阳西下。

起身时,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哨声——像是鹌鹑叫,又像是风声。回头望去,只见荒草在晚风中起伏,如波浪般涌向天边。

那一刻,我知道,父亲的鹌鹑飞走了,而他的哨声,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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